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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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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醒來時,在殿主書房的床上。

身上蓋著薄被,令我一時間哭笑不得,想一想,不知應否該誇那個為我添被的人心細如塵。

其時殿主坐在桌前看書,素日裏殺人如麻的人,手捧書卷,竟沒有一絲武林中人的浮躁,反倒顯得沈靜。

他沒有再留難我身份的可疑,只說要我往後的日子安分守己,便叫我回去。

大難不死的喜悅,完全沒有抵消飛來橫禍的心有餘悸,我極為恭敬地向那個人道別,覺得自己像一個小醜,由得人戲耍。

他心情好時松一松手,心情不好時便扼緊我的脖子,我見到他服藥,也見到他藥瓶之側便是□□,似乎兩個人可以互相操縱生死,但這樣的感覺不好,好像我欠了他,連死裏逃生都無法怪他。

而若我死後化成厲鬼,可能連報仇都不敢找到他門前。

這樣回到臥房,剛推開房門,便發覺其中的氣息不對。

今日是怎麽了,難得才跳出火坑,如今又落入虎口……

果然一道黑影從梁上躍下,帶起陣疾風閉合我身後房門,順勢一只手也整個蓋到我的嘴上。

我“嗚嗚”亂叫一通,這黑衣人卻是看來極為愉快,任我叫,也不放手。

他的眼神很亮,他的黑衣獨特,我再事多善忘,也忘不了幾日前星夜下正遇的那個覆面夜行之人。

此時兩人的距離貼近,他手指縫裏飄來微澀的草藥腥氣,雖則淡,但我是整日埋首藥材之人,一時也就聞得真切。

像他上次臨走前嗅了我身上的味道,想必也猜出我給人看病的身分。

“你若不叫了,我便要松手了。”黑衣人靠近,輕聲言道。

我點頭,卻是木木地此刻才發現自己早已經不叫不鬧,只顧老實盯著眼前的一雙眼睛瞧,這時即使他蒙著臉,我卻知道他正嘻嘻笑著,因他的眼角是彎的。

他依言松開手,又見我打量他,便伸手一扯,摘下了頭上的黑布。

我走到桌前點燈,回過身,看到一個顴骨突出、鼻尖如鷹的中年男人。

與我想象的不同,那雙眼睛的主人,長相竟是極為普通,甚至說有些惹人憎惡。難道覆面之人當真多為遮醜,我忽然想起殿主始終未曾從臉上取下的面具,終於也有了幾分好奇,很想知道那個人的樣貌究竟如何,是否也只是生得普通之人。

男人走至我身邊,好看的眼睛笑了笑,接著便用一把生脆利落的聲音問我:“兄弟小小年紀醫術卻不差,可想再勝一籌、與我做筆生意?”

說實話,他的聲音聽來尤為年輕,與長相一點都不相稱,當開口時,便像有個人拿根柔軟細長的草葉子在你耳邊撓,撓得人又酥又癢,心頭也像多了條圓滑亂竄的小魚來回翻騰。果然,出色的相貌可以紅粉骷髏,聲音與眼神,卻可讓一個並不好看的人生動起來。

我防備心本來並不少,但遇上這個人,偏偏願意與他親近親近。

“什麽生意?”我答,“這仇皇殿裏可由不得人亂做生意。”

“好買賣。”他馬上道,“換了別人可能一點都不希罕,但你既是月宮兔搗藥胡藥師的熟人——”

“等等。”我打斷他,明知他早已聽去我在正廳與殿主的對話,卻偏偏不想生事,矢口不認:“什麽月宮兔搗藥,我沒聽過。”

“沒聽過不要緊。”男人搬出凳子來坐下,又熟人一般在小茶案上給自己揀了個杯子,倒了一杯冷茶,咕咚一聲吞下肚。看他那樣子,倒像一日一夜沒喝過水的模樣,我見他可憐,便走到墻邊的壁櫥,多拿了盒點心出來放到桌上。

他果然也餓了,且不管這仇皇殿的點心有否下毒,他寧願先飽死,再談其他。

這時他邊嚼邊道:“你這屋子四周布滿眼線,你可知曉?”

這我真的沒聽說過,於是便看他,無奈地一攤手。

“你不怕?”他又問。

“剛才你不是全都看到了,殿主沒有一只手扼死我已經算好的,找人看著我倒也不錯,好督促我自己平時少惹事。”

黑衣之人此時咽下一口茶,便將吃了一半的糕點放下,“你的意思是不跟我談生意,只管餵飽我?”

我笑,“誰管你是飽還是饑?那點心是我拿給自己吃的,叫你手長!”

對方揚眉撇嘴,本身有些惹人生厭的五官,卻忽然間孩子一般明亮了起來。

這人真不該長成這樣,我暗地裏想,若他是個美男子,或是單只有江無缺一半英俊的皮相,不知要迷倒多少老幼婦孺。

“你不問我手裏有什麽,”他這時道,“上來就說不同我做生意,會後悔的。”

“這沒關系,我才死過一次,可不想死後再後悔。”

見我嘴上不松動,黑衣人索性也不再與我兜圈子,起身,望著我正色道:“我可是有賽扁鵲的《扁鵲神針》,聽說當年無骨道人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偷去一觀,只是可惜,遇上了燕南天大俠行俠仗義,書沒看著,命卻差一點搭進去……”黑衣人費一番唇舌將我爹師傅的陳年舊事翻出,最終卻只為問一句:“你當真不想要麽?”

本已打定了心思死都不管閑事的我,初聽《扁鵲神針》便已是一楞,那可是我爹心念了一輩子的稀世奇書,我怎麽會不想要?!

於是重新擡起眼,望向桌邊燈旁一副決心吃定了我的可疑男人。

“你到底是什麽人?”我壓低聲問,“又與神醫萬春流是什麽關系?”

“原來你也認識萬神醫啊。”到我有心探究的時候,對方反倒不緊不慢起來,又是喝茶又是咬糕點,一輪下來才終於打著飽嗝看了我一眼。“你說你不知道兔搗藥,”他道,“虧我還心悸不已,怕你有眼不識《扁鵲神針》的神奇,原來你竟連神醫萬春流都認識……啊?”

“你……!”我瞪他,果然是得理不饒人,先前我只是嘴上死撐,此處他拐著彎卻也要逼我向他低頭。

“好。”我答,“我知道兔搗藥胡藥師是何人,那又如何,你會無條件將《扁鵲神針》送我麽?”

黑衣人這回眨了眨機靈鬼怪的眼睛,揚眉輕笑,“這麽說,你是想要此書了?”

“你開什麽條件?”

“條件嘛……”對方沈吟一聲,舉步向我走來,“小兄弟,你太嚴肅了,是叫這仇皇殿給□□的麽?”

小兄弟?我低頭看向自己一眼,果然是小兄弟的裝束。不過我還是頭一次聽人說我嚴肅,相比這仇皇殿中又是兇狠又是無情的人,我還以為自己格外活躍多事,沒想到第一眼卻被這人給否定了。

“你到底想要什麽?”我皺眉問,“又為何偏偏要找上我?”

中年男人沖我笑,一笑便成了小孩子,“你這問題倒也問得奇怪。這裏只有你與胡藥師有關,我當然要找你,況且我手中有你想要的東西,別人又不想要,我又為何偏偏要找別人?”

我一如既往狠狠瞪他,這人說了半天,竟連半個問題也沒回答。

“小兄弟又生氣了,怎的像女孩子一般?”

我冷臉,“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。”

於是黑衣人再次顧左右而言它,呵呵道:“我說我是你命中的貴人,專為你送書而來,你信不信?”

“信你才怪!”

他不生氣,仍笑瞇瞇,“既不是貴人,那我便是惡人,你可知道我是誰,我便是那萬罪之首,萬毒之源,萬惡之惡,害盡五湖四海、南七北六十三省無失手,驚世駭俗毒公子!怎樣,可怕了麽?”

我更皺眉,“怎麽會有你這般無聊的人?”

這時房外傳來腳步聲,我心猛然一驚,隨即發覺腳步聲漸遠,並不是向我的房間而來,但我卻一經提醒,起了警覺。

“你不說這屋子四周都有眼線?”我問眼前人,“你在這裏多待一刻便多一刻危險,明明我已經問過你許多次你想要什麽,為何你不趕快說明白了然後趕緊離開?”

“你這是要趕我走的意思?”

“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”

“小兄弟嘴硬心軟了……”黑衣人摸著臉頰嘆氣,我明知道他是做樣子,卻仍覺得他這一聲嘆息,千回百轉,活靈活現。

“你可知我在這仇皇殿已潛伏了十日?”他捶胸頓足道,“不得吃、不得喝、還不得與人說說話,今日難得見了你,多說兩句都不行?”

在仇皇殿潛伏了十日?我心下吃驚,這些仇皇殿的守衛,怎麽一個個不是成了草包就是飯桶?讓這樣一個人呆了十日都沒有把他逮住,還好他並沒有真的做過什麽,不然必定防不勝防。

當想這些事的時候,我是經由仇皇殿一分子的角度出發的。我想到了殿主的安危、仇皇殿的強敵、來探聽消息的江湖人士、或者來查訪江無缺蹤跡的正道同盟。

無論對方是何人、目的為何,我很明確自己的身份,自己當初胡作非為甚至幫江無缺逃脫都好,那些畢竟是我一己所為,但現在,我可不想卷入什麽江湖紛爭、什麽正邪對抗、或只為了一些大而空泛的借口,做任何一方的馬前士卒。

不過現在為了《扁鵲神針》,不忘問問他:“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麽,現在總該說了吧?”

他挑眉,“簡單得很,就是啊……我鄉下有個妹子看上了你們殿主,所以我想你幫我查查這仇皇殿殿主的身份,例如,他長相如何、品性如何、祖上三代如何、才智如何、手段又如何……差不多了,就先查這些,我那妹子眼光是高了點,總之有勞你。”

此刻我眉頭已是皺得再也解不開,十足十瞪向黑衣人一眼:“不想活了才幫你!”

……

隔日,囚室。

白晝,卻與深夜沒有不同。

我幽幽嘆氣,江無缺溫聲安慰我:“為何要嘆氣……你看我,近來不是已經好了許多……”

我無話可說,他哪裏是好了許多,殿主才折了他一手三根手指頭,只不過是最近濟州妖師沒有出現,他的夜寐稍稍安穩一些罷了。

傾身靠前,見他額角新敷的藥膏有些下流,我用指尖為他擦凈,他卻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。

“呀……!”我微驚,此時半跪的姿勢還沒有收回,正與他鼻尖對鼻尖,隔了相差毫厘的距離。

我聽到他一出一進的氣息,他身上的味道我本該熟悉,此時卻覺得那些苦澀的藥氣透出一種馨香……“你頸上的傷……”他淡淡問起,“何人弄的?”

我退回去,掩著頸項,原先有些起伏的心,此刻也平靜下來。

“是不是那人?”他又問,指的當然是殿主。

我搖頭,“不是……”

江無缺卻不等我把話說完,立刻追問:“是不是因為我?”

“當然不是!”我否認得底氣實足,不明白他怎麽會這麽想,一切源於我不安分,確實與他無關。

但他依舊抓著我的手不放,只是力氣小了許多,應該說他本來也沒有多少力氣,當神色平淡地靜望我半刻之後,終是松脫了手。

“應否說……”他轉開視線,“是我連累了你……”

“當然不是!”

他沈默。

“江無缺……”我小心去問,“你沒事吧?”

他點頭,又道:“若我成為傀儡,不再需要你來此處治我……或許他會放了你。”

“你怎麽會這麽想?!”

我瞪大眼睛,江無缺從何時竟有了這種想法?是為我好,但我卻知道他此刻的心已然閉住,因他早不能站在一個正常人的角度去衡量這件事,他以為將意識交出去就能救我,但換種說法,是不是他在為自己的逃避找借口,將我的自由當成借口,他可以理所當然地放棄,又可以說服自己:至少他救了一個人。

“江無缺你聽好!”我扣住他的肩膀,強行令他轉過視線來看我,“你變傻了,你怎麽越來越傻了?你想想,就算我不需要為你治傷,但我知道你在仇皇殿這件秘密,除非我死,他們是不會放我出去洩露秘密的,難道你沒有想過,若是你不再需要我,兔死狗烹,殿主只會讓我死得更快!”

我清楚地看到,江無缺下垂的手,略微顫了一下。

“所以別再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,”我拉過他的手握在手裏,“在這間囚室裏,我與你的命是綁在一起的,我們……註定要同生共死……”

他垂目,看了兩人交握的手指一眼,慢慢擡起視線。

“哢嚓”一聲,囚室的鐵門於這時開啟,我迅速放掉江無缺的手。

殿主最近的作息很奇怪,我以為他總在晚上與江無缺一日一會,如今連白天也不放過。

起身,低著頭由來人身旁走過,老實說,對方出現得很不是時候,我本在為江無缺堅定立場,他來,反倒像我拉著江無缺做了見不得光的事。脫手的那一刻,我心怦怦直跳,鐵門開得慢,門後的人看不見裏面,但在江無缺眼中,我該有多奇怪,臉皮再薄上一分的,必定是紅得見不了人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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